海因里希•海涅的《哈尔次山游记》，是一本妙书。其中写到，在那山中，海涅由向导引着进了一条矿坑的坑道，那里摆着一张长木餐桌，是前阵子汉诺威王国的剑桥公爵，带着他的随员到这里会餐留下的。矿工告诉海涅，公爵坐过的桌椅将永久保存，他们还热烈地讲述当时的场景：宴会一场接着一场，整个坑道都用灯光和花叶装饰起来，矿工弹琴唱歌，向肥肥胖胖、满面红光的公爵献上庆祝健康的干杯。海涅写道：“当我看见这忠义的情感在他单纯的自然声调里流露出来时，我每次都深深地受了感动。这是一种如此美的情感！而且是一种如此真实的德国人的情感！别国的人民能够更聪明，更有情趣，更快乐，可是没有像忠实的德国人这样忠实的。”

海涅是19世纪数一数二的毒舌。但矿工们是否真心热爱公爵？看样子是的。他们的心智还没有成熟（或危险）到平视任何一个肉体凡胎的地步。我读他的矿坑之旅，便想到老早的时候，我曾经有过的一位班主任。她做了很多让我们十分尴尬的事，可你要问我们，喜不喜欢这个老师？回答总是无一例外的：喜欢。

她有一桩习惯：在中午午餐毕，让本来开始散掉的饭菜味道重新浓郁起来，具体做法，就是在学生刚开始收拾饭盒，突然冲进门来，要求所有人掀开盖子，给她挨个检查，看是不是吃干净了。被发现有剩余1/3以上的食物，学生面前有两条路：1、默默吃完。2、写篇检讨。

她在9月10日也会这么做，大清早，学生整齐的“祝老师节日快乐”音犹在耳，中午她就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，每个人都乖乖地把饭盒掏出来给她验收。不管在什么场合下，闻到别人饭碗里的味道都不会是一件爽心的事，剩着几个饭粒的油腻腻的空铁皮盒就更不用提了。但在老师不定期的袭击之下，我们甚至有点爱上了这场游戏，有时，心情上来了，还会互相检举。

不能不说，那时的孩子还是偏老实一点的，没有人想到要把饭弄到垃圾箱里——尽管被发现后连坐挨批也少不了。最大的问题是，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感情，感情来了，可不知是从哪儿来的。比如每到9月10日，人莫明其妙地就有点激动，仿佛在那一天，自己就该振作一点，心怀感激地坐在课桌前面。感情，就像做语文和历史试卷，试卷上填的并不是自己的答案，而是老师，或是那个神秘的、神龙不见首尾的出题人，希望我们填写的答案。

我那时是班里的画匠，有时画点人脸什么的，虽然很难画到酷肖，可我常常会把老师的脸画在正中，让一群学生围绕着她，那些学生的颜值都超过真人，一个个都是幸福的小烈士的样子——在9月10日前夕，我会用这么一幅板报来表达全班同学的“心意”。

缺少源于真实自我的感情，从没问过自己的内心，人免不了要在服从与讨好之间晃来晃去。但你得承认，这样做比较轻松，而自我并不是一份谁都能扛得起来的礼品。矿工们选择欢庆，只是因为相比于给公爵一堆冷脸，欢庆更容易。矿工们收藏着公爵坐过的椅子，用过的器皿，如同饭店挂起地方官留下的墨迹，是奴性，是媚权，但是，海涅口中“德国卷毛狗的天性”却让做主子的和做奴仆的都感到轻松自在，十分愉快。

我对当今的中学完全不了解。一二十年过去，教师们仍然像我那时一样，心安理得地享受学生的服从和示好么？朋友圈里好多人问：教师节送礼求支招，回答大多是“鲜花”。老师也是成年人，都该明白，那些在9月10日送上鲜花和扎着缎带的小礼物的孩子，表达的并不是自己真实的爱；反倒是不送礼品的人，也许，可能，似乎，是更值得侧目的少数。

给老师的礼物是均质化的：一些价格适中、外表好看的精神慰问品。它们是广大家长串联商议的结果。鲜有人会为了情人节礼物而公开征询别人的意见，因为谁都希望在心仪的对象面前表现出独一无二的品位和赤诚。但教师节，大多数家长只求达到平均值，俾使自己的孩子得到不输于班里其他任何一人的待遇。如果班里有十个人送百合花，我不在乎送上第十一朵。

但我们的社会如此需要这种虚假的、不走心的鲜花。天生的不安全感，使中国人处处虑及“打点不周”的后患，不敢放松人情，让自己显得有所与众不同。你必须要向你并不喜欢的上级敬酒，言不由衷地说着“辛苦”、“多关照”，而即使你对一个人心存感激，你也宁可或敬酒，或送礼，唯独怯于空着两手，当面说出“感谢”二字。想我当年，也无非就是裹挟在众人之中，中气十足、如同接受阅兵一般说出“节日快乐！”今天的孩子必然比昔日的我们更明白事理，更早地拥有个性，更勇于表达爱憎，可他们却要被自己的市侩父母赶进节日社交的游戏里，去表达“心意”。

什么是市侩？二十年代的美国市侩横行，臭名昭著的大萧条总统赫伯特•胡佛说过：我不在乎跟几百万人开一样的福特车；亨利•福特则说过另一句俏皮话：你可以买任何颜色的车，只要它是黑的。市侩不知何谓高贵，他们只求活得安全，不要和别人不一样；他们上交了全部的自我换来众人的庇护，他们最容易被廉价的恩宠感动，受包装光鲜的权力所蛊惑。

在你最该让你的孩子明白，形成并坚持自己的感情与想法，是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一笔最宝贵的财富的时候，你却告诉或暗示他或她，不随大流的后果是吃眼前亏。你把一束花交到孩子手里：“拿去送给老师，说声‘节日快乐’”，但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孩子：你爱不爱你的老师？过了今天，你还希不希望他继续快乐？

作者：云也退
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，独立记者，书评人，译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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